▲ 2019年11月26日,成都,一位被家暴后起诉离婚的女士拿到终审判决,获准离婚并拿到精神损害抚慰金 (视觉中国 / 图)
“她们内心深处可能不愿意相信自己会受到家暴,同时她们更有可能去想象‘我能改变他’,活在这样的一个幻想中。”
逃跑是家暴受害者能做的勇敢但无力的决定。它可能是美好新生活的起点,也可能是战战兢兢的“逃亡”生涯的开始。
2022年,邵齐齐已经申请到6份人身安全保护令,并且基本在三天之内走完法律流程,最快的一次只花了六个小时,“这方面的进步非常大”。
“比起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家暴,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家暴中,我们能做的事更有限。”
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
文|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
南方周末实习生 朱思琦
责任编辑|吴筱羽
这看上去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程序,稍不注意就会被淹没在总数超过700万个的微信小程序江湖里。“家暴求助”的名字和六个功能设置都有些简单:在线咨询、救助金申请、常见问题、危险性自评、支持小组、反家暴地图,和过往有过的类似平台差异不大。发布人是北京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(下称“源众”),一个长期关注妇女权益和性别平等的法律公益机构,全职工作人员6人。小程序在2022年8月18日上线,热线电话通道从上午9点持续到晚上10点,24小时开放在线咨询。“虽然公布的时间是晚上10点,但遇到紧急情况我们也会处理,还遇到过半夜求助的。”项目发起人李莹律师说。上线仅5天,使用人次就达到1.3万。截至9月8日,小程序已收到在线咨询366个,平均每天17个,一键拨打热线一百多个,救助金申请52个,以及2966份危险性自评。2016年3月1日,首部针对家庭暴力的专门立法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暴法》正式实施,其规定的告诫制度、人身安全保护令、庇护场所等条款,公权力介入阻断家暴从此有法可依。“小程序的功能是结合反家暴法设计的,目的就是要简单直接地提供帮助。”李莹说。
逃跑是家暴受害者能做的勇敢但无力的决定。它可能是美好新生活的起点,也可能是战战兢兢的“逃亡”生涯的开始。
李文和丈夫是在一所自闭症学校中认识的,双方均是单亲家庭,各自有一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。两人有相似的人生际遇,很聊得来,很快确定了关系。可随着相处时间变长,男方的暴力倾向逐渐显露,但又在相识的第二年向李文求婚。“其实那个时候,我一直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离开他,真的太害怕他了。可是我也会幻想,是不是结婚之后就不会这样了呢?”李文在提交给法院的材料中写道。他们还是结婚了,不过幻想并没有成真。2022年5月22日,48岁的李文不堪家暴,带着刚满18岁的自闭症儿子出逃。这已经是她第六次逃跑了,前五次都因为受到男方的威胁和恐吓而不得已回到家中。有一次,她跑到自己弟弟家躲了一段时间。弟弟收到了丈夫的威胁,“赶紧把你姐交出来,不然我就把你杀了,把你全家都杀了。”8月25日,李文在小程序提交了咨询。电话沟通的过程中,李文的情绪崩溃,称呼男方为“那个恶魔”“那个魔鬼”。一旁,她的自闭症儿子反复重复着李文的话。李文提交的证据中,有两份男方手写的保证书,有“如有胡乱猜疑天打雷劈”这样的毒誓,一份落款日期为2021年4月30日,另一份为2022年7月25日——为了挽回逃跑的李文,男方写了第二份保证书,并拍照发给她。还有很多录音文件,一个很冷静的男性声音,反复说着“我要把你杀了”。李文也很快收到了两笔各3000元的紧急救助金,**次是用于租房,第二次用于搬家——**次租房过后,李文向法院诉讼离婚,得知写有自己现住址的起诉状也会寄给男方,她陷入恐惧,必须再次逃跑。被“困住”的求助人
四川大学法学院林佳嘉于2022年6月发表的论文《预防与应对:家庭暴力犯罪案件实证研究》,通过实证研究的方法,对2019年-2020年公开的126份裁判文书进行了分析。其中对施暴者的文化程度的统计结果显示,施暴者以初中及以下学历为主,合计占比超过70%。
而根据小程序收到的咨询案例统计,施暴者也有公务员、医生、企业家。求助者大多是全职妈妈,也有教师、个体户、医生、翻译等职业。她们的担忧包括:“我报警的话,受理人是他的同事,这个警不就白报了。”“作为医生,他知道打哪里看不出来。”根据李莹和王卓盈的观察,这些求助者很想通过咨询来确定自己是不是遭受了家暴。“她们内心深处可能不愿意相信自己会受到家暴,是需要外人来告诉他们,来帮助她们加强对现实的认识。同时她们更有可能去想象‘我能改变他’,活在这样的一个幻想中。”王卓盈解释。对这类有“改变施暴者”想法的求助,王卓盈等对接人员会给出具体的法律建议和指导,并强调:“改变施暴者并不是你的义务,保护好自己才是。”还有一类求助者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,也知道需要什么样的帮助。王卓盈发现,她们已经做了很多功课,但在自己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依然碰到阻力。反家暴法第十五条明确,公安机关接到家庭暴力报案后应当及时出警,制止家庭暴力,按照有关规定调查取证,协助受害人就医、鉴定伤情。但现实是,张梅报警后,民警仅当作家庭内部矛盾进行调解。李文也报过警,并且遇到了比较有同情心的警察,但也只是和李文说,“你要去哪,我们护送你过去”。“我国的救助站是以管理为主,而不是服务。对这些家暴受害者来说,他们更需要服务和帮助,比如心理支持、法律援助等,现有的救助站基本上没有能达到要求的,”李莹说,“大部分救助站的位置也比较偏远,条件不太行。最后,去庇护场所也有门槛,比如说有当地户口或暂住证,居住期限也只有十来天。”、
申请保护令最快六小时
邵齐齐2018年大学毕业后加入源众团队,成为团队专职律师。2020年,她开始独立代理家暴相关案件的诉讼。她接到的**个委托是昆明的一起家暴离婚案。委托人是一名50岁左右的女性,自述长期遭受家暴,持续二十多年。2020年年初,男方把她从二楼窗户推下去,导致其严重受伤,女儿上网曝光了父亲的暴行。受疫情影响,这起离婚诉讼一审开庭时,作为代理律师的邵齐齐没能到场,只能帮助委托人整理了证据。在她看来,证据已经非常充分,“没想到一审竟然没有判离”。女方上诉,二审法院把开庭地点定在当事双方生活所在地的村委会。二审法院组织了调解,过程中,男方寸步不让,“他的女儿就说,‘钱以后可以慢慢挣,摆脱他以后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’”。最终,双方调解离婚,女方净身出户。邵齐齐入行4年,她的感受是,反家暴领域一个明显趋势是,立法层面的重视程度不断加深、不断细化。以人身安全保护令为例,2020年之前,邵齐齐为当事人成功申请到的人身安全保护令很少,法院在一个月内核准申请的更少。2022年,邵齐齐已经申请到6份人身安全保护令,并且基本在三天之内走完法律流程,最快的一次只花了六个小时,“这方面的进步非常大”。另一个显著变化是,以往多是社会公益组织的孤立行动,近年来行政部门也介入其中。2005年3月,全国妇联法律帮助中心启动,同时开通了反家暴热线。当年8月,热线在全国31个省份统一号码、统一规范、统一开通,同时启动了中国妇女维权与法律帮助网,设立了中国妇女维权与法律帮助基金,为妇女维权提供法律咨询和社会救助等服务。2020年,杭州市萧山区委政法委牵头成立了杭州首个“反家暴联盟”,公安、法院、检察院、妇联、司法、民政、教育、卫健等部门协同合作。李莹也发现,社会组织、政府部门介入的方式愈发丰富,覆盖范围也更广泛,“但不可否认,方式虽然不断进步也更加智能,但援助之手并不能触及所有人,尤其对偏远基层的女性,依然没有很好的办法”。